自持明赠以古海与罗浮仙舟共存起，各路云集的云骑营才另辟蹊径兴了水战，由此培养了一众刀兵弓兵。景元第一次跟战便随队伍涉水，甲板上埋伏有弓箭手，而会水的一支队伍潜在船底，见机行事打游击。他本就是在长身子的年纪，不动辄在砭骨寒凉的水里泡数个时辰，上岸时膝盖骨以下肿若焯水的彘肩，被泡发的腿在挂月的夜下是白花花的一条，叫景元看久了也是趣从悲中来。丹枫顾不及他，挥手从宽肥的袖里掷出一匕短刀，叫他剌道口子放血。景元尊听医嘱却也不知轻重，夜里来风，贴着溽透的衣物烘得他感知钝化，一刀刀割进去的疮口深则见骨，等后勤队伍清扫战场将他架回主营，丹枫看见的就是两条烂肉生脓又瘦干的寒肉。景元由此受寒高烧，昏沉里字音黏腻地喊娘喊爹，丹枫埋头拿烫过火的刀尖替他割掉坏死的增生，秉持医者仁心的良好教养一一应了话，被在旁打下手的白珩玩笑似的箍了一掌轻的，数落他少占便宜。丹枫问她营里目前清点过的死伤数是几多，白珩摇头，摸着景元烫得炙手的额，说伤敌一千自损八百，日后水战怕是只多不少。景元清醒后应激，喝不进水，灌一口能呕出浮了沫的胃酸，蔫得眼下乌青。白珩握他的手，放到胸口焐着，说你以后还下水吗？景元听到水字就干呕，渴水的身子让他掉不出泪，灿金的眼蒙了阴翳，敛在眼睫下忽烁地闪。他摇头又点头，眼巴巴盯着白珩瞧，后者了然地把狐耳贴在景元裂得翻皮的唇上，听见他简洁又努力地说，我想同你一起走。丹枫端了碗来，褪去手衣拿两指沾了水给景元擦嘴，捻去几根狐狸毛，途中借机开口说，叫你放血不是叫你往死里放，下次学聪明些。景元抿起他的指尖，汲了些水分才勉强能出声，他记仇地说枫哥占我便宜，应我喊爹喊娘。丹枫当即返他当时白珩的一掌，抽出手在景元脸上拍了下重的，说长兄如父，若你战时想爹娘，喊我也当得起。而初次水战给景元落下了病根，每逢洞天调动时节气候，邀持明龙尊一番雩礼降下大泽，景元两条膝骨里便是密如针扎的痛，湿病孳息在这两窝骨盖里，牵连着一节节骨，叫他常常梦里惊醒，孑身守在窗旁看雨的滂沱，竟也溽湿了屋内的他。
最是势均力敌的一战，箭矢射穿了景元的小腿，他被冲劲撞出船栏，一翻便跌进水里。他战前吃了药，如今咬着舌尖还能借那点苦维持清醒，屏息泡在水里借船体掩护。伤处被凉水灌得如锥刺骨，黑红的血雾朦胧地罩在景元的眼前，让他禁不住呛了口，喝进不知染了哪处谁的尸瘟的水，喉里火辣地烧。丹枫从一串泡里快准狠地打捞起落汤猫，扯着景元一条小臂高高地吊起来，丹枫拿眼稍作打量，看他半死不活却也晓得哭鼻子，呜咽里还呛着咳。丹枫抱着他往后营送时还说，说你的游侠梦就像如今这样泡了水，你生了病，再是做不成游侠，你此后要打一辈子的仗，然后死在佚名的战场。景元伏在丹枫的肩头呕出一泡浓黑带块的血团，淌湿了丹枫的颈窝，后者偏过头拿脸贴着他，又听见他喊娘。丹枫应了，他说你乖些吧，娘爱干净，别吐了。应星从后勤队伍脱离就碰上二人，从腋下架起景元给丹枫做检查，眼睁睁看龙尊拿手去抠少年的喉咙眼，蹙眉说你轻些造吧，丹枫从景元的喉眼里挠出一团带泥的水草，拿眼斜过去，说你懂个屁的医士。景元呜呜咽咽地叫娘，两个大人面面相觑，丹枫抬抬下巴，应星就掐着景元的下巴说好吧娘在呢，别哭了。他给景元掖被，问丹枫怎么会魇成这样，丹枫说来时讲了些坏话，说他的梦想支离破碎，以后只能跟着三大五粗的上战场看人杀人的把戏，被应星当即骂了句没心没肺。景元稍微恢复神智时，丹枫在替他捏被泡得痉挛的肌肉，断箭被取下了，放射状的箭头扎进肉里，剜得绽作肉花，如今敷药缠起也是血淋淋的一条。景元张了张嘴说我听见了，丹枫嗯了声，说你难道觉得我说错了吗？景元只是问他，白珩姐的游侠梦也尽了吗？丹枫回头看被掩起的营帐，才说或许吧，上战场的就是军人，你想在这人吃人的沙场里游哪门子的侠？景元鼻子一酸，再问若哪日干戈平息，是否还能当当那游侠，再看眼别处的风景。丹枫坐上榻，只手扶在沿边看他，耳鬓的发垂下来，背起身后昏暗幢幢的光。他看了这尚且稚嫩的眉眼很久，才对少年说，届时叫白珩接你，你随她去吧，自由些。
夜里有雨，景元骨里泛起针扎的疼，一寸寸没进去，抽丝剥茧般挑着肉撩着血，趴在白珩的胸脯睡不安稳。镜流不动声色地捋起他额前稍长的发，抚平他蹙起的眉尖。白珩说你听了吗，丹枫要景元日后跟着我走，你要没徒弟了。镜流悄悄笑，说去也好，去也罢，总比同我们这些遭他人诟病久矣的怪物一同好，他随我习武我也教够了，欠不了他。景元被镜流覆茧的手磨得生疼，鼻音闷哼里喊娘，白珩嗔怪地看眼镜流，嘴上轻应了，就看景元又舒眉歇了下去。狐女去亲景元的发旋，牵起镜流的手，说如今以戈止戈已渐趋大势，罗浮即将迎来河清海晏，届时五骁功勋赫赫，足以洗清那众口芸芸的不堪。丹枫收回视线，去撞身旁应星的杯，磕出一声脆响，在雨夜新泽的淅沥里流散，也摇醒了景元魇里最末的那道柳暗花明。
景元睁眼，腕上的脉跳得狠，他勉力挪开眼，看向案上的文牍，卷卷都白纸黑字地昭彰了饮月滔天的罪乱。丹枫画押时签的字笔力不足，受刑让他游离在濒死的界线两端，笔杆留有一圈半的痕，眼下干涸便也是红黑的两道痕。卷下有副画像，出自丹枫之手，彼时他跪在案旁替丹枫研磨，看身为罪囚却仍傲骨依旧的龙尊借来寥寥的几笔，簪春绣月般摹出狐女姣好的轮廓，笔墨流连处净留他人遐想一副盈盈的笑靥。丹枫说，白珩战前叫你拟书回家，说此战一毕就要带你远行，你递信了吗？景元只笑，说没来得及，如今神策府内连轴转，或许要等些时日了。丹枫却伸手，动作的即刻铁栏外的军兵皆持械戒备，景元不作声，看他摸到自己的膝头，本遒劲有力的手如今却也颤得轻，煨不出多烫的温度，隔着薄薄布料也凉得景元一怔。丹枫说，此后不再涉水，病却留下了，多雨时节自当留意。景元仰高头，端着笑了会儿，才说嗯，自然。他离开幽囚狱，从靴里摸出一匕短刀，铜柄佐以锡焊打得漂亮非常，精铁精炼烧锻而成的刀身，纹样借小锤一厘厘地敲出，传统结合新知的工艺出自工造司百冶应星之手，也是初次涉水之战，丹枫留给自己处理浮肿的伤腿，如今也再次握进自己的手里了。景元当夜做梦，梦见丹枫持短匕站在床头，寒亮的刀尖直指面门，他说，你要流尽血才能替我偿还那些罪，你要剜净肉，才能喂饱那些有心之人觊觎权势的野心。景元眉皱得深了，梦见白珩被一截火舌桀桀地舔，瘦削的窄肩拢在红扑扑的一片影里，颗颗凝珠般的泪掉得仓惶，她说你去啊，你去！你去当那游侠，我不会在了！景元在一阵干哕里翻身坐起，天将将要明，有鸟啁哳里缓慢地眨眼，钝有七百年的往事不堪回首，如淋霏微里不见影的雨，溽得他骨里生疼。他耐惯了这疼，只在檐下摆了案，拿短匕裁笺，提笔落下衔药龙女的名讳，他写，夜里多梦，白日做梦，梦里梦外，觉不够睡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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